“打猴兒(hour)”是集娛樂性、觀賞性、技巧性于一身的健身項目,它在運動中孕育了智慧、狡黠和詭譎,算得上一項文雅和粗獷融為一體的體育游戲。我之所以把它跟“匪瘋”拉關系,主要由于這種游戲不開展則已,一旦開展起來,其規模之宏大、引申義之匪夷所思令人嘖嘖稱奇。
我這里說的“猴兒”,不是我們人類的遠祖,那種滿身長毛的異常靈活的家伙,跟“齊天大圣”家也有點兒裙帶關系;我們“尕托兒”(小時候)打的“猴兒”是一種玩具,用木頭削成圓錐體的樣子,在尖的那頭釘上一顆軸承里的小鋼珠,用手或鞭梢兒放在地上旋轉,然后用鞭子抽它,讓它高速旋轉,直到你住鞭。
列位看官要罵我了:矯情個槌子,不就是陀螺嘛!
“窩耶”(沒錯),就是陀螺,我們靖遠人管它叫“猴兒”。
“猴兒”的制作大概是玩具中最簡單也最省料的一種。稍粗點兒一根兒木棒棒兒截成好多截兒,就可以做好多個“猴兒”。無論是手工削還是用機器旋,只需把截好的木棒棒兒任意一頭削或旋成椎體就好了。接著,拿一根兒燒得通紅的“火柱”(捅火棍)在椎體的尖兒上輕輕燙個小坑兒,然后照著小坑兒往進釘一顆小鋼珠,“猴兒”就算做成了。如果想把它美化一下,就用木工砂紙把它砂光,往上面用彩筆畫上花紋、圖案,用油漆一刷,一個堪比“美猴王”臉面的“猴兒”正式誕生了。
打“猴兒”還要一個輔助工具——鞭子。做它更簡單,挑一根兒筆直的細木棍兒或竹棍兒,在頂端用小刀刻一圈兒細槽,把一根兒細麻繩綁緊在細槽中,鞭子就做好了。如果想讓“猴兒”的轉速更高,就在細麻繩的前端再接上細細的一條皮子做鞭梢兒。皮鞭梢兒有兩個好處,首先是它甩動起來音響效果很脆,其次是既人省力、“猴兒”又轉得飛快。絕大多數娃娃的鞭梢兒,都是偷媽做老式“棉窩窩”(棉鞋)“皮鼻梁兒”的“羊皮皮兒”(羊皮)。把“羊皮皮兒”偷偷鉸下一條綁在麻繩兒上權當鞭梢兒。我的鞭梢兒是正宗的牛皮鞭梢兒,絕不是偷的,是花2分錢從我家對面的縣聯社的生資鋪子“來”(里)買的。這是趕“大車”(馬車)的車把式的鞭子上用的“專業產品”,既柔韌結實,甩起來又響。到底是真牛皮的鞭梢兒,比他們用“羊皮皮兒”胡“對付”(湊合)的要牛逼多了!
“猴兒”在靖遠方言中特指奸人佞臣。比如把害死岳飛的秦檜就叫“秦猴兒”,再比如把妄圖謀害偉大領袖毛主席的林彪就稱作“林猴兒”。因此,“打猴兒”無形中就暗合了打倒奸佞之人的意思。我老娘不止一次地告訴我:“‘打猴兒’靈得‘差大’(很)!每回娃娃們‘一趟’(全)都‘打猴兒’的話,打上一陣子后,肯定有個‘大逮逮’(人物)就要‘下(ha)來’(倒臺)。不信,你就試去!”
1971年,林彪倉皇出逃絆死在蒙古溫都爾汗之前好長一個階段,靖遠縣城大街小巷來的娃娃們“打猴兒”風靡一時。娃娃們把媽們做“皮鼻梁兒”的“羊皮皮兒”都偷光了,害得媽們只好用“沖鋒呢”代替。
那一年,“見個兒”(每個)“兒子娃”(男孩兒)手中“走呢站呢”(始終)都提著一根兒鞭桿子,除了吃飯和睡覺時間,“兒子娃”們都在外面“打猴兒”。打得熱火朝天,打得黃土亂“罡”(飛),打得人心惶惶。
9月初,“兒子娃”們就想得到統一指令一般,突然停止了“打猴兒”。9月13日,林彪就摔死在溫都爾汗了。后來,我老娘“喊喲晃天”(虛張聲勢)地感慨道:“我說‘打猴兒’靈得‘差大’,你‘娃娃伙兒’(小屁孩兒)就是不信。你看看,你們把‘壞慫’(壞蛋)‘林猴兒’打‘日塌’(倒)了吧!”聽她老人家這語氣,仿佛“林猴兒”不是因為飛機沒油了摔下來的,而是我們一幫“打猴兒”的“娃娃活兒”硬從天上扽下來的。
我媽緊接著又說“打猴兒”打倒劉少奇的事。她說,1969年從年初開始,滿到處的“兒子娃”們就開始瘋了一樣地“打猴兒”。“兒子娃”們從冬來(冬天)一直打到春上(春天)、從春上又打到夏月天(夏天)、從夏月天再打到秋月天(秋天),整整兒打了十個月!“兒子娃”們打得連飯都顧不上吃、覺都睡不“實落”(踏實),好像除了“打猴兒”再沒有任何“干掂”(活計)。“兒子娃”們“打猴兒”打得我只要出門看著“打猴兒”的,就“頭皮子一麻一麻的”(毛骨悚然)。十個月后,街上看不到一個“打猴兒”的“兒子娃”了,劉少奇就下臺了。
劉少奇下臺的那年,我5歲;林彪絆死的那年,我7歲。中國歷史上這兩個重大事件我都親歷了,只不過我未成年,對當時的情景記憶有些模糊罷了。但無論如何,那兩年“打猴兒”的確成風,劉、林二人也碰巧都下臺了,而且都死了。
我“尕托兒”死活想不通的是:林彪是國人公認的“林猴兒”,千夫所指并遺臭萬年理所當然;可劉少奇絕不是那回事兒,忠心耿耿、鞠躬盡瘁的他,退一萬步講也不應該是“猴兒”呀!
現在我想:“打猴兒”是游戲,人生何嘗不是一場游戲?
忠將良相和奸臣佞賊,往往只是一步之差,關鍵看誰掌控了歷史的解釋權。
劉少奇當年還不是被誣蔑為“叛徒、內奸、工賊”了嘛!當時有人質疑過嗎?即便有人質疑,又能怎么樣呢?!
什么叫冤枉?就是冤枉你的人說你不冤枉;什么叫冤案?就是蓄意制造冤案的人總粉飾自己辦的是“鐵案”。
竇娥冤了,千百年來人們一直在責斥張驢兒、桃杌之流的惡棍加貪官;劉少奇冤了,只有“黨和國家”來埋這個沉重的單。
就這么簡單。
我還想:假如沒有竇娥,張驢兒、桃杌之流活著也就失去了意義。就像“猴兒”和鞭子的關系:沒有鞭子抽,“猴兒”不轉;沒有“猴兒”,鞭子也不知道去抽誰。
還是這么簡單。
可惜正常的人也罷、不正常的“猴兒”也好,總把問題搞復雜化了。事情一旦復雜,用我老娘的話說“人就‘黃炸了’(胡折騰開了)”;人只要一“黃炸”,人就把人不當人了。
永遠是這么簡單!
(2009年7月14日急就于金城無用齋)